先父嚴怪愚與范長江的交往
·嚴 農(nóng)
一
一九三八年春,臺兒莊大捷之后,先父嚴怪愚到了徐州。同旅社住的一位《武漢日報》的記者告訴父親,說:“名記者范長江明天便要到徐州來了!”語意中似挾諷誚。父親說:“本是名記者嘛!我們歡迎!”他憤憤地說:“什么名記者?!我就不信那一套!未來之前,先創(chuàng)氣氛,要別人為他準備住處,安排生活;既來之后,又大宴賓客,到處拉扯,簡直像個大官僚!老實說,沒有《大公報》這塊牌子,憑他的本事,他‘紅’得起來嗎?”(長江當時是漢口《大公報》戰(zhàn)地特派員。)父親說:“我佩服的到是他的本事,而不是《大公報》這塊牌子。我認為不是《大公報》這塊牌子為范長江生色,而是范長江的《中國西北角》和《塞上行》給《大公報》生色。”他說:“他文字不通!”父親說:“慚愧!我也文字不通。因為我覺得他的字里行間放著思想的光芒!”他說:“他到過延安,會過毛澤東、周恩來。”父親說:“這與他的文字有什么關(guān)系?難道到過延安,會過毛澤東、周恩來的人文字就不通嗎?”
二
他稱父親作“老鄉(xiāng)”,父親說:“我不是四川人。”他說:“我卻是湖南邵陽人。”父親問是怎么一回事。他告訴父親,他祖父是由邵陽范家山遷居四川內(nèi)江的。但他還沒有到過邵陽。他說,路過湖南時,一定要到邵陽范家山為祖先掃掃墓,并得我伴他。
談到邵陽,他精神百倍,并且非常自豪。他說:“中國有三個大縣,即邵陽、合肥、番禺。三縣中,又以邵陽為最大,人口列全國第一。曾國藩說過:‘修到湖廣便是仙,而湖廣以衡寶(寶慶即今天的邵陽)為最。’這話是不錯的。……湖南古丈縣的田賦銀子只九兩八分七,邵陽的田賦卻有二百七十幾萬兩。這是個多么重要的地方,多么美麗的地方!我一定要去看看我的祖先曾經(jīng)耕耘過的地方!”
說起來,如數(shù)家珍。
父親十分驚異,說:“你怎么記得這么些事?”
他笑了,說:“新聞記者嘛!——新聞記者沒有豐富的常識,怎么能將世界上的新事舊事告訴讀者呢!”接著就嚴肅起來:“沒有常識,便等于沒有感覺!……說起來,我實在還夠不上一個記者。我是北大學(xué)歷史的,而且自認對中國民族問題有一定的研究,可是一到‘那邊’(指延安——怪愚按),不管哪一方面,我都成為一個白癡了。那些人,哎?那些人,多么豐富,多么偉大呵!他們熟悉過去,掌握現(xiàn)在,并且能精確地預(yù)測將來!中國的每一個旮旯,每一件事情,他們都了如指掌。……有機會,我勸你過去看看,學(xué)習(xí)學(xué)習(xí)……”
為生計所累,父親一直沒有到‘那邊’去‘看看’。一九三八年,長沙“文夕大火”,《力報》遷邵陽。一九三九年秋,他到邵陽,要父親伴他范家山為他的祖先掃過墓了。
三
大約是一九三九年三月初,汪精衛(wèi)叛國投敵已處于半公開狀態(tài),但重慶各報仍不敢披露。長江找到父親,并遞給父親一份資料,說:“國民黨禁鎖嚴密,《新華日報》為照顧關(guān)系,也不好刊登。我們商量,只有找到你,再試試你的勇氣,讓《力報》首先發(fā)表這則震動國際的新聞。天高皇帝遠嘛!你有勇氣嗎?”
父親把材料看了,立刻就拍急電回報社,并航寄《汪精衛(wèi)叛國投敵前后》通訊一篇,《力報》第二天就一字不漏地在頭條地位刊了出來,早《中央社》和全國各報半個月,第一家發(fā)表這震動國際的新聞。薛岳和政工人員胡越跳起來,說:“嚴怪愚造謠,非抓回來槍斃不可!”
事情實在隱瞞不住了,待《中央社》把消息含糊發(fā)表以后,長江說:“他們在寫‘舊聞’了!不過能把舊聞公布,也算是向前跨進了一步。 ……新聞就是要‘新’嘛。對什么事都躲躲閃閃,膽小怕事,讓舊思想、舊意識纏住了腳,能夠作新聞記者嗎?只有新人才能作‘新事’。而作‘新事’總是要幾分膽識,總是要冒幾分風(fēng)險的。”
父親說:“我的膽略是你給我的。”
他說:“快別這么扯。多上幾次戰(zhàn)場,就不會怕炮火了。”
四
一九四六年秋,父親到南京,范長江在中央和談代表團工作。父親到梅園新村看他,談到內(nèi)戰(zhàn)問題,父親很擔憂。他說:“憂,解決不了問題。唯一的辦法是斗爭,與群眾一起斗爭,我們希望和平,一萬個需要和平。中國人民苦了八年,也可以說苦了近了百年,再也不能發(fā)生戰(zhàn)爭了。不過這是我們一方面愿望,萬一這個‘委員長’不顧人民死活,硬要消滅我們,我們也只好拿起武器來奉陪了!說句老實話,要是這個委員長硬要點起內(nèi)戰(zhàn)火焰,不需三年,我們便要把他趕到美國去組織流亡政府!”
父親說:“你在算命了。”
他說:“唯物論者并不回避預(yù)測。從民心,從士氣,從國際形勢,從歷史發(fā)展,總而言之,從各方面的條件來推斷,我們敢說這句話。”
周恩來團長住在他附近的房間里,父親要求“去看看周公”。父親說:“周公忙,我只見一面便滿足了,絕不耽誤他。”他陪父親去啟門,周正握著筆在寫什么。閑暄了幾句,父親便問“和談”的前途,周嘆了一聲氣,但笑著說:“這個委員長呀,真不好對付!有了美國的頑固派撐腰,他居然以勝利者自居了。滑得很,也僵得很。說了話不算數(shù),作了壞事不認帳。”父親問:“內(nèi)戰(zhàn)可不可能避免?”他無意中摸了一下胸膛,他說:“這很難說。我們是一天也不希望打。要是想打,我們也不會到南京來和談了。萬一這個委員長硬是想用武力鞏固他的獨裁,要打,我們也只好奉陪,請人民再忍痛三年了。”與長江的話如出一轍,只是語氣不同一點而已。
一九四六年冬,父親到上海。國共和談破裂,中共上海和談代表團撒退與南京代表團同回延安,只父親一個人到上海北站送行。車快開動了,徐邁進同志跳下車來,抱住父親,父親含著淚。邁進同志說:“別難過!三年之后,我們在長沙見!”
還不到三年,一九四九年八月,長沙便解放了。當時父親在邵陽游擊隊里,不曾參加“迎解”。但父親知道長江、邁進都沒有到長沙。
父親多么渴望看看長江,邁進勝利后的面孔呵!一九五二年冬,接長江口信,要父親和母親到北京《光明日報》工作,父親因剛剛經(jīng)過“思想改造”,檢查了自己組織觀點,不便馬上離開原單位,竟沒有去。于是他們一直沒有見面。沒想到這個“組織觀點”竟使父親在思想上、精神上戴了廿多年鐐銬。同時聽說長江、邁進在“史無前例”以前也帶上了鐐銬。
一九七七年,在上海一家雜志上讀到馮英子一篇《悼長江》的文章,父親才知道長江于一九七一年便離開他親愛的黨、親愛的國家、親愛的人民、親愛的戰(zhàn)友,被“四人幫”迫害致死。